锦书送罢

【兰亭集旭】云间月(四)

阵雨已歇,水声难寻,帝旭目光在屋内逡巡,终于找到了角落漏雨之处,然而下方摆着一个似是用来盛接雨水的器皿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:那是一个边缘有缺口的琉璃盏,里面培着土。


他不由问出了声:“这是何物?”


缇兰像受惊的小兔子般微微瑟缩了一下,琴声骤止,顺着帝旭的目光一探,忙转过身来乖乖跪好:“回陛下,是臣妾随手种了点东西,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。”


“这盏……又是你从门口箱子里搜罗来的?”


缇兰微微脸红:“是。”


“那这土……”


“厨下的人送菜来时,臣妾跟他们要了些草种,想着正好有点滴雨水滋润,一举两得,也是好的。”


帝旭站直身体,轻哼一声:“这起子下人倒是对你有求必应。”


缇兰余光偷瞥他一眼,不知该如何作答,穆德庆满脸堆笑,及时插话:“陛下您有所不知啊,淑容妃一向御下宽和,是以宫中下人都很感念她的仁厚……”


帝旭不耐地眼风一扫,穆德庆立马噤了声。他轻咳一声,看着缇兰的发顶:“春日无聊,左右也是闲着,你随朕在这南宫里走走罢。”


缇兰未想他有此举,仰头撞入他邃然眼神,一时不知如何推拒,只得回道:“臣妾仪容不整,请陛下稍待片刻,容臣妾去更衣整装。”


“这是你的地方,不必那么拘束,就随便些罢。”说着他长臂一伸,从架子上捞过披风递给她。缇兰略一犹豫,到底还是接过披上,随他往庭院深处走去。


南宫本就不大,和它历任居客一样备受冷落,年久失修,多是灰壁陈垣,虽经缇兰洒扫整饬一番,却终究无甚值得欣赏的景色。两人一路无话,只余沙沙的脚步声,不多时便已望见尽头的宫墙。


帝旭在一树枯梅边止步,声音低缓:“据说,母妃在朕出生前,也曾在此住过一段时间。”


“陛下?”与其说缇兰讶异于往事,倒不如说她讶异于帝旭径自提及这段往事。她忽然很想看到他此刻的神情,往前迈出半步,却堪堪忍住,又退回原处。


帝旭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,转过身来,面色平静中带着三分怀念、三分怅然:“母妃年轻时也是个心气儿高的,被人栽赃了小错也不肯吃暗亏,非要争个分明,转而就被织了更大的陷阱。若不是当时恰好怀了朕,怕是要在这里捱过余生了。”


“朕小时候,母妃曾有一次偷偷带我溜进来,看望一位故人。她们说了什么,朕记不真切了,只记得那位故人甚是悠然,淡淡地笑望我们,还安慰母妃,让她好好走下去。”


“朕有时也在想,这里真的这么好吗?住着的人恬然自得,能出去的人恋恋不舍。”他隐去嘴角一丝自嘲的苦笑,目光从阴沉的天空移到缇兰正专注望他的面上。“缇兰,你打算住到何时?”


缇兰回神,低头糯糯道:“臣妾……有想护着的人。”


帝旭俯下身,微眯起双眼,凑近瞧她:“朕看不仅有想护着的人,还有想躲的人吧?可你在这里,当真躲得过么?”言罢,也不待她回答,错身而去。


缇兰目送他走远,披风下攥紧的手轻轻环住自己的胳膊,喃喃出声:“陛下,我想护着的人里,还有你啊。”


 ***

自帝旭下旨寻回宗室子女以来,礼部忙得昏天暗地,这日好不容易将几番审校过后筛选出的资料送至敬诚堂,等待帝王的批示。


穆德庆一张接一张地传着,帝旭虽正襟危坐,面色凝肃,实则听得心不在焉,神思早已飘远。


季昶百无聊赖,将一颗蛋擦了又擦,终于忍不住悄悄唤道:“皇兄?”


龙座上的人收起思绪:“罢了,这些边边角角的,就别给朕看了,礼部审得过就行了。季昶,你倒说说,这里面可有你认得的?”


季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:“皇兄,臣弟去往注辇之时,年纪尚幼,实在记得不甚清晰。说来说去,都是弟弟不好,不该牵出这一桩麻烦事,让皇兄这样劳力费心。”


帝旭语气温和:“这是好事,本应该早点做的,是朕疏忽了,不干你的事。”


这时内侍来报:“启禀陛下,汤乾自将军求见。”


季昶一怔,眼神飞速掠过门边,而后缩回椅内,低了头,又开始专心致志地研究鹰隼蛋。


“宣。”帝旭状似无意,却将他的小动作全数收入眼底。


汤乾自此番是为了讨旨回黄泉营,帝旭也觉得时机恰当,君臣二人你来我往,说了些保家卫国、体恤臣下的寒暄之语,可请了旨,汤乾自并未有离去之意,反而再行一礼:“臣还有一事。”


“说吧。”无非就是给家中老母求些赏赐,或是看上哪家小姐希望他赐个婚,帝旭并没放在心上,低头摆弄扳指。季昶却眉头一皱,终于舍得从蛋上抬眼,小心观察二人。


“雷州诸部,注辇最弱。王君年迈,世子尚幼,除大徵之外无可仰仗。淑容妃羸弱多病,在宫中战战兢兢,求存不易。”


帝旭原本懒懒斜靠在椅上,越听越觉不对,身子渐渐坐直,眉头紧皱,目光如鹰,分辨着他的意图。


听到此处,季昶也坐不住了:“淑、淑容妃的事,是、是陛下的家事,你身为臣子怎可妄议,乾自,你僭越了!”


“呵,有意思。”帝旭冷笑一声,冲季昶使了个眼色,后者只得讪笑着站起身:“陛下,那臣弟就先行告退了。”他极不放心地剜了汤乾自一眼,背身经过他时,轻轻捏碎了手中的蛋。而大殿中心站着的人恍若未觉,只垂目注视着自己的袍角。


季昶的脚步远去,殿中归于沉寂。“所以呢,你想说什么?”


“议论陛下臣绝不敢,只是臣在注辇时,曾受淑容妃…母妃照拂。淑容妃幼时与零迦王妃饱受冷落,境遇不佳,行事一向小心谨慎。此次不知因何触怒陛下,不仅淑容妃遭贬,也累得王妃一同获罪。臣想,许是有什么误会,还望陛下垂怜。”


殿中气氛愈发紧张,穆德庆的冷汗快要滴落,帝旭却是少见的和颜悦色,继续耐着性子:“汤乾自,你是以何立场来跟朕说这番话呢?是朕朝中的臣子,还是淑容妃的娘家兄长?”


汤乾自直直跪下叩首:“陛下明鉴,臣生死是大徵的臣民,绝无二心。臣……臣今日斗胆,只想报得往日点滴恩情。”


更让穆德庆惊恐的一幕出现了,帝旭居然面带微笑:“汤将军真是性情中人。不过,”他脸色骤然一变,“淑容妃是朕的女人,就不劳汤将军费心了。收拾好了,赶紧拔营北上吧。”


对峙着的两个男人各自银牙紧咬,却终究君臣有别。汤乾自虽心有不忿,也只得无奈离去。


殿内安静了好半晌。“穆德庆。”帝旭闭眼捏捏眉心。


侍立一旁的人赶紧拱手:“奴婢在。”


“南宫漏雨的地方,都修好了么?”


穆德庆脸上堆笑:“哎呦,修好了,前几日就修好啦!”


“她的吃穿用度,可有人怠慢?”


“呃……按宫中的规矩,自然是比不上在愈安宫,不过也并未有克扣。”


“嗯。你去查查朝中哪些官家小姐适龄婚配,汤乾自出身寒微,也不必挑太好的,送到他府上让老夫人过过眼。”


这就完了?穆德庆用袖子蘸蘸下巴上的汗,“是是,陛下仁厚,奴婢替汤将军谢陛下恩典。”


*** 

自淑容妃入宫以来,宫里的人早就达成共识,只要帝妃相安无事,宫中就日日都是好日。怎奈好景不长,夤夜里一个鬼祟的身影,打破了连日来的平静。


天刚蒙蒙亮,清海公就候在了金城宫寝殿外。片刻后他得诏进殿,帝旭睡眼惺忪,正在由内侍更衣:“方鉴明,朕看你是存心和朕过不去,朕什么时候给你安了司晨的职?”


清海公仍然是一贯的皮笑肉不笑:“陛下恕罪,兹事体大,臣不得不尽早来报。”他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,“一个时辰前,有人夜闯南宫。”


“什么?!”帝旭几步赶到他身前,险些把屏风撞倒。


“那人应该对宫中很是熟悉,翻进南宫,似是向淑容妃寝殿中投了什么物件,逃离寝殿时被暗卫发现。”


帝旭脸色十分难看:“抓到了吗?”


方鉴明摇摇头:“未曾。对方功力不浅,暗卫怕惊动淑容妃与更多人,被他逃脱。”见帝旭不语,他继续说道:“臣不敢妄断淑容妃与此事的关联,故想,还是由陛下亲自过问为好。”


帝旭面容阴鸷,冷哼一声:“抓也抓不到,查也查不了,朕要你这霁风馆有何用!”


“陛下息怒,霁风馆虽不得力,却也查到了些许线索。在那个时辰里,能避开重重守卫靠近南宫的宫人,只有可能来自一处——少府。”

 


本章是帝旭的小心脏接二连三受到冲击~

他说缇兰“还有想躲的人”,里面也把自己算进去了。

虽然狗旭还没吃到兔肉,但“淑容妃是朕的女人”这句话还是很帅的,我大方给他保留了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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